北江疍家人(上)
作者:汤惠群女笔名可月,中学语文高级教师。广东省作家协会会员,广东省民间文艺家协会会员,中国诗歌学会会员,中国散文家协会会员。清远诗社副社长,清远市作家协会秘书长,清城区作家协会主席。出版了诗歌集《哭泣的玫瑰》、《行走云水间》;出版了散文集《淡淡野菊香》、《北江疍家人》。诗歌、散文散见于国内外报刊杂志。
水妹姐
——北江疍家人系列之一
上无半片瓦,下无半寸土,祖祖辈辈在水上漂——食无时候,睡无窝口,疍家人就这样一辈子熬了。
水妹姐说这话时,正坐在白庙渔村其中一家临水的小楼房前膝盖一样高的砖砌围栏上补着鱼网,风吹起她的头发和衣角,粼粼的北江河水朗照在她的脸上,花白的头发闪闪发光。我坐在水妹姐身边,逆着阳光看着她,努力想挖掘出渔女结网特有的纯美感觉:秀美的身段线条柔和,葱根一样的十指纤纤,光滑的网针银鱼一样上下翻飞、左右穿梭——我脑海中这幅根深蒂固的“渔女结网图”画面怎么也不能和眼前这幅江边老妪补网图联系上来。眼前的这个补网老太太,矮矮墩墩,弯腰曲背,上身虚壮,下身短小。眼睛浑浊,脸上除了颧骨部位有点平展之外,其余全是纵横交错的皱纹,一匝又一匝,梯田似的。捏网针的双手,干裂的树桠样子,粗黑,开裂,笨拙。
两平方米见宽的晒台上晒着一尺见长,劈开四瓣的虬柴。柴一行行排列整齐,但每一根柴的纹路却歪歪扭扭,很不规则。柴行也跟着弯弯曲曲,很像通幽的曲径。水妹姐说,这些柴是水生哥得闲时上飞霞山砍的扭纹树,煲汤煲粥耐火,煲出来的汤和粥特别缅香。捡出来的浮碳也特耐热,冬天烤火耐暖,雨天烘鱼耐焙。晒台四边的竹篙上,挂着一串串干鱼。阳光下,鱼干的鲜香,生柴的清香,还有裹夹着暖阳的江风,甜甜的、清鲜的、醇厚醇厚的各色味儿弥漫,熏得人像喝了甜酒一样,微微醉着。
水妹姐今年69岁。当水妹姐平静地报出这个岁数时,我心里震颤了一下,禁不住抬头又仔细看了她一眼,纵横交错的皱纹和*黑色的皮肤写满了沧桑,慈祥和艰辛。
水妹姐是家中的老二,父亲在她十一岁那年病死了。大姐那时13岁,却早嫁人了,因为船仄逼,只一米宽,不到六米长,容不下6口人,大姐是作为童养媳送人的。父亲死后,水妹姐带着两个弟弟,帮母亲撑起了破艇。母亲在船头撒网,水妹姐在船尾撑艇。稍大一点,母亲在船尾撑艇,水妹姐在船头撒网。弟弟们渐渐长大,水妹姐知道自己没文化没见识吃了不少亏,咬着牙让弟弟上岸读书,谁知大弟弟在不久暴病而死,从发病到死去,只短短几小时,连什么病也没有来得及查清楚。
水妹姐嫁给何水生时是16岁,条件是带着妈妈在身边,也要答应供小弟弟读书。何水生没有异议,于是何家的两只迎亲花艇在上游,船尾贴着大红纸,船头挂着两只大红灯笼。水生哥穿着一身干净的衣服,腼腆地站在船头微笑,红灯笼是用红纸包裹着的两盏煤油灯,在青山绿水的江面上飘呀摇呀,迎亲的人群在水生哥身后嬉笑,喝彩。水妹姐家的花艇在下游,船头船尾贴着红纸,由弟弟拿着篙,定着艇,等待着水生哥的艇靠近。当两个小艇相遇时,水生哥走下水妹姐家的小艇,扶着水妹姐,在一串爆竹声中走回水生哥家的花艇。三只花艇在江水中央转了一个圈,然后缓缓鱼贯靠岸。在岸边沙洲上,前一天已经搭起了简易炉灶,几个渔家妇女忙忙碌碌,煮鱼汤,煎杂鱼,洗螺蚬。热热闹闹吃完喜宴后,入夜,水生哥带着水妹姐走回红灯笼的花艇洞房。第二天,水生哥和水妹姐双双回到水妹姐家中的小艇,从此,水生哥带着水妹姐一家过着有男人撑艇的水上飘摇的日子。
水妹姐弟弟如常上岸读书塾,水妹姐妈妈跟着水妹姐打渔。水妹姐不久相继生了三个孩子。孩子不会走路时由外婆照看着,孩子会走之后在腰间绑着一个大浮漂,用两根绳子绑着船头船尾,两边都不能跌落水,万一落水,也有浮漂保护着。
水生哥高大健壮,水妹姐勤劳肯干。水生哥和水妹姐载着全家,日夜在江面上奔忙,哪里有鱼就往哪里赶。上至英德、韶关,下至花都、珠江口,在整个北江河里,他们像鱼鹰一样觅食。但鱼儿不是乖乖地自动进入他们的渔网和小艇,陆上人不允许他们靠岸,他们只得浮在江面,饱一顿饿一顿,艇尾挖个洞拉撒,艇头搭个炉灶煮饭,艇中铺一床棉被,朝叠晚铺,一家蜷缩着,一床棉被盖着几十只脚趾头。全家屈在小艇里,雨天在水里漂,晴天在水里煎,艰难度日。
年,周恩来总理考察南方,了解了渔民的艰难生活之后,颁布渔民*策划出了白庙这一块陆地让他们上岸,并招收有意向的渔民在白庙氮肥厂做搬运工。
水生哥和水妹姐得知这*策,连夜上岸,他们在白庙江边,一块稍平的坎地,安下了家。水生哥三兄弟,按照上游到下游的顺序,分别占据了每家大约长三米,宽六米的面积,三家人总算有了依偎的立锥之地。从此,他们三家人,白天一起挖石头挖硬土,晚上分别打渔,忙了足足三个月,终于搭成了上面覆盖了简易茅草,四壁是不规则泥石垒成的家。一个真真正正岸上的家,让他们的心也如他们的脚一样,终于踏踏实实落在土地上。
水生哥水妹姐进了氮肥厂之后,小儿子又出生了。水妹姐的弟弟长大成家了,有了见识贷款跑水上运输,很快脱贫买了机动大船,水妹姐的妈妈也回去跟儿子居住。水妹姐以为妈妈和弟弟从此有好日子过了,可是好景不长,弟媳生下两个女儿之后得病而逝,也没来得及查明是啥病。水妹姐照顾不了妈妈、弟弟和侄女,妈妈也不能来照顾水妹姐和外孙。水妹姐的老大、老二、老三去读书了,小儿子只好由水生哥的妈妈照看。水生哥的妈妈老了,身体不好,眼睛不好,手脚也有风湿痛,抱不动小孩,只负责照看。氮肥厂的工作时间也不固定,有时下半夜要加班卸货搬货,有时天黑了也还没放工。岸边的淤泥掩没过脚踝,冰凉冰凉的,深一脚浅一脚,硌脚难走,背上的氮肥每一包一百斤重。做过氮肥厂搬运的人,无一例外都得了风湿骨痛病。这些都不是最苦的事情,水妹姐最心疼的是,每逢夜晚放工,昏暗的茅房前面,浓浓雾色中,看见自己的小儿子含着大母狗的乳头,和大母狗相偎拥睡在一起——每每这时,水妹姐心绞欲裂,泪眼盈眶,觉得这酸苦比在水上漂泊还要难受百倍。
做搬运十年之后,水生哥水妹姐有了一点点积蓄,修葺了原来的茅屋,夫妻俩一点点挖开这座石山,扩建了一座20多平米的小砖房。水生哥还狠狠心贷了款,买下了一艘一万多元的机动船,除了打渔,主要还是搞运输,家庭收入渐渐宽余了。又过了十年,水生哥和水妹姐又在瓦房的基础上修建了现在我们看见的这座三层小楼房。水妹姐和水生哥一心要让子女脱离疍家佬的艰苦生活,无论自己怎样熬苦,也不让子女打渔或跑运输被人歧视。现在,四个子女虽然读书不多,但都在城里安了家。虽然只是打工一族,但起码有一个安稳的家——食有时,睡有时,一夜睡到大天亮,这是水妹姐的心愿,也是疍家人最大的幸福。
水妹姐的故事,让我心酸,让我感慨。我的父母亲,年龄和水生哥水妹姐差不多。我的父亲当年当兵转业后是北江下游山塘农机站司机,母亲在村里是记分员,全家七口人,虽然在生产队里我家是年年超支户。但父亲微薄的工资能够支付我们五姊妹的学费、书簿费和看病费,还能结清年末欠队里的超支款。每个节日我家有肉吃,过年有新衣服穿,我们小孩子还能够得到几分钱利是钱买小人书。在父母严厉督促下,我们五姊妹个个大学毕业,都有相对稳定的单位工作。北江河岸上游下游、岸里岸外两个差不多人员结构的家庭,几十年的风风雨雨,走过的脚印却是多么的大相径庭。
以前曾了解过连南的过山瑶,排瑶,我曾以为他们是这世界上最苦的人群之一。今天,面对水上飘泊的这群疍家人,我不禁在心里感慨,他们这些坚毅的疍家人,也是苦命一族,不屈的一簇。临别时刻,我握着水生哥和水妹姐粗糙的大手,我真想拥抱着他们,一如拥抱我亲爱的父母一样。我没有什么送给他们,只能把手袋里那几颗朋友从国外旅游买回来送给我的酒味果汁糖转赠给他们,我真衷心地希望他们能够在余下的有生之年,品尝到更多生命之中的甜蜜,而不再是辛酸。
(作者和疍家妇女一起吴文伟画)
*妹
——北江疍家人系列之二
“疍家妹,疍家妹,做人媳妇冇轿抬,嫁人嫁得好猥睐……”八十八岁的*妹一口气为我们唱了这几句小时候被岸上小姑娘戏谑的童谣,然后对我们说,你说,疍家人有什么地位?像水蜘蛛一样,无田无地,日日夜夜在水上漂。
看着这个刘姥姥式和蔼的老人,我真的无言以对。但*妹老婆婆诡秘地对我笑笑说,不怕,我也唱衰她们。我嗓门大,我卖力的唱:“乡下妹,火炭妹,做人媳妇有轿抬,嫁人嫁得好精彩,抬你的大轿似猪肉台,抬你的大轿似棺材……”
呵呵,*妹的唱词让我忍俊不禁。笑完,我对*妹说,*婆婆,你结婚时已经解放了,那你有花轿坐吗?*婆婆睨我一眼,说,我们艇家人,哪有花轿坐呢。两只并排的花艇,两边两只大灯笼,船尾贴张红纸,那就是最排场的迎亲了。*婆婆一边述说,一边陷入沉思。两朵浅浅的红晕开在她的脸颊上,遥想当年当日,天气是那么的晴好,高爽的蓝天一碧万里,风儿柔柔地吹,充满喜庆的小艇两边,一阵阵鞭炮声霹雳拍啦,吆喝“睇新娘咯”的呼声一浪又一浪。充满珠光宝气的头饰戴,虽然不是真珠宝,但戴在自己头上,也别有一番甜美异样的曼妙。垂下来的珠帘在自己脸颊和耳垂淅淅作响,用红纸涂过的嘴唇和脸颊今天特别的鲜艳美丽——正当自己无所适从,不知该抬头看看虾哥今日什么打扮,还是选择继续矜持等待时,船身剧烈地一晃,还没回过神来,虾哥他们一群男人已经涌进来。“新娘出嫁咯!”大衿姐还说了什么,被一群人嘻嘻哈哈淹没了。跨过船的那刹那,本来有一丝无奈、有一丝不舍、有一丝牵挂,但被虾哥一手曳了过去。虾哥今天一扫往日的邋遢,一袭长衫打扮,头上也戴了一顶毡帽,脸蛋也被涂得红红的,只是说话语气和行动显得别别扭扭,怪里怪气,根本不像平日趁人不备抛一两条鱼或者一截断裂的番薯到艇上,然后倏一下没入水中无影无踪的*精怪虾哥。
晚上,渔火通明,岸上沙洲上,并排两支橹,“玩”新娘的男女群情高涌,一定要她和虾哥过“独木桥”,“桥”中相遇时还得把自己咬着的一颗糖果分一半给虾哥,然后相互转身走过“独木桥”。“桥”中相遇时,虾哥抱得是那么紧,那么紧,自己还是第一次和男人脸贴脸,身贴身,虾哥身上有一股浓浓的鱼儿清鲜,粗重的气息一呼一吸喷在脸上,暖暖的,痒痒的,弄得自己浑身燥热。然而糖果太硬了,怎么也咬不断。左扭右转的姿势可能太像现在电视上那些羞死人的咬嘴嘴了,旁边的人起哄得更是起劲,有两三个小孩子还跑上来,扯着自己的印花唐装裙子哇哇叫。虾哥更急了,喘气声更粗更密。突然,自己鼻孔一痒,哈哧——糟啦,该死的糖果飞了出去,虾哥的帽子也因忙乱飞了出去。众人笑倒一片,小孩忙于捡帽子赚利是……
呵呵,羞死人了!每当想到此,*婆婆总是忍不住掩脸而笑,现在也一样,掩不住快乐,掩不住羞赧。两排整齐的假牙在粗壮的手指缝隙里,在朗朗的阳光下,闪闪发亮,头上全白的银丝也一颤一颤,充满笑意。
见*婆婆笑得那么开心,红红黑黑的脸庞活像一面大火盆,我忍不住问*婆婆,我们陆上人结婚一定要跨过燃烧的火盆,以示火一样红旺兴隆,疍家人是否也有这个礼俗?*婆婆说:“带红过门才要呢。”我们面面相觑,低声嘀咕,“带红是婚前失身了,还是二重嫁?”“该煨咯,该煨咯。”*妹婆婆一脸紧张,“不是这回事,不是这回事!”*婆婆用手夸张地比划着,脚也不停地跺着,好像人家已经断定她是婚前失身了或是翻头嫁。我突然想到有些书把女人初潮叫见红,乡下人每月例假也叫来红,当我说出“来月经?”一词时,*婆婆高兴地竖起大拇指,拍拍我的肩膀,说:“嗨,对啦,对啦!讲句失礼话,带红过门男家要你过火盆,意思是你红我比你更红旺。”然后,*婆婆用手掩着脸,羞赧地笑,“说这些,羞家咯,羞家咯”,然后又咯咯地笑。
见*婆婆说开了这话题,我趁机将一直纠结在心底的话题说了出来,我对*婆婆说:“*婆婆,不是我心眼坏,是我一直很好奇,想弄明白一件事,我说出来,你觉得想回答就告诉我,不想回答,就当我没有问,好吗?”*婆婆愣神看着我,嗯嗯地点头,我才问:“*婆婆,你们艇家人,一家大小,老老嫩嫩挤在一条逼仄的艇上,夫妻之间晚上怎么……”*婆婆领会我问话的意思,脸颊绯红,好像小姑娘做了羞家事一样,看着我,张着嘴,不知怎样回答。同去的妇女主任娴姐说:“哎呀,这个容易想象,你想想那些农民工,不也是一家几口逼在几平米租住房里,又做厨房又做卧室,转个身也难,晚上也是一家挤在一张狭窄的床上,不也是趁子女睡着之后才‘干活’?”“对呀,你没听说,以前广州城广场里老是抓到‘打野战’的夫妻,他们就是因为房子逼仄,和岳父母或父母只隔一个布帘,床又小,还依依呀呀,根本不敢动作,所以借散步之机出去‘打仗’哩。”另一个同去的女人也这样说。
“子女小的时候,趁子女睡着了。子女多了,稍大一些时,多造一条小艇,让稍大的子女在另一条小艇上睡。”*婆婆见我们说得起劲,终于说,“刚结婚时,小孩的奶奶年老,不放心让她一条艇,就等天黑了,艇靠岸后,借意上岸解手,然后……”*婆婆说这话时,我不知道她脑中有否冒出当时朦胧的月色,黑黝黝的群山,风儿沙沙,还有偷窥的庄稼。我也不知道她是否苍天作帐,大地作床,悠悠乎天地间只有他们幸福的一对儿在疯狂的豪情。但最令我唏嘘的是,*婆婆最后的那句话,尤让我嚼如橄榄,回味无尽。
“年我们终于有了岸上的瓦屋,后来改建成现在的楼房了。刚上岸那天,我嫂子来串门,她拉我到一旁,伏在我的耳边说,上岸好呀,有了‘做戏’的地方了——哎呀,现在讲出来,真是失礼死人,失礼死人了。”——“上岸好呀,终于有了‘做戏’的地方了”,这样原始这样朴素这样必须的愿望,居然是*婆婆他们这些艇上人家最大的幸福和最值得庆幸的事情。这句话,居然出自一个年近90岁老人之口,而且是他们终其一生最值得欣庆的事情,我听来,是多么的悲酸,多么的难过。
历经沧桑的*婆婆,小时候曾被日本*子炸飞了父母和弟弟的船,她跟着大姐二姐在水上飘零长大嫁人,没有读过一天书,却跟着淳朴的虾哥生下五个儿女。大孙子如今在清城里开了一家很有名的酒楼,“‘肥仔新’就是我孙子,只要你去城里南门口一问,无人不认识他。”*婆婆自豪地说,“我在这个渔民新村养老,哪里也不去,哪里也没有这里好。晒下太阳,媳妇经常做擂茶粥我吃,天天有鱼干,我满足了,快90岁啦,只等百年归老去西天极乐世界找死*虾哥,呵呵……”
*婆婆的笑声,驱散了我心中的阴霾,我们一边祝贺*婆婆健康长寿岁,一边趁着暮色踏上归程。雾色中,满眼是高楼大厦,岸边还有渔火点点,我突然很感慨,对着同伴,高声说,真好哇,天下终于有那么多“戏台”了。
同伴愣了一下,然后都哈哈大笑。
(吴文伟画)
何八水
——北江疍家人系列之三
“大虾(欺)细,细虾(欺)矮,冇得虾(欺),就虾(欺)疍家仔……嗨,这是疍家人没地位的一种见证。”77岁的何八水说,说话时,双手合拢,掩着鼻子,很腼腆很尴尬的模样。
“我们即使上岸几十年,但一直不和别人说我们是疍家人,人家知道是一回事,但我们一直不对人说起自己疍家人的情况,是另一回事。”何八水又用手掩着鼻子,好像鼻子见不得人一样。
何八水的家,在市区北江河边最旺的地段金碧湾,电梯洋房,有保安有物管,豪华住宅小区。大儿子在十二楼,小儿子在八楼,都是三室两厅,八水哥俩老跟小儿子住八楼。八楼家里的硬木家具摆放合理,清爽洁净,阳台那盆茂盛的勒杜鹃,柔枝舒展,红花怒放,增添一种喜庆气氛。临江而望,北江如练,江水粼粼,向西奔流,对岸楼房鳞次栉比,渗透着一股逼人的现代气息。“以前这里是烂地,做梦也没想到会变成现在这样,满足啦,满足啦。”八水哥反复说。
“以前想过上岸?不敢想!不能想!也没法想!”八水哥还是很腼腆,每说一句话,就耸耸肩膀,并用手掩着鼻子,表情尴尬。“无田无地无亲人,怎想?不知怎想……岸上人家的破茅寮,自己也觉得好,好得不得了,唉。”
“晚上艇停在岸边,将竹篙插在淤泥里,固定艇身,歪躺在艇头,望着岸上,黑麻麻的夜,黑麻麻的竹园,或蔗地,或桑地,包围着一两间矮矮的茅屋。”八水哥说话开始流利了,掩鼻子的频率明显少了。“茅屋里,有一丝灯光,从日字型的枯旧的窄小的竹窗子里谢出来,射穿浓雾,射穿黑夜,温暖的,天堂的感觉。天堂的感觉,真的,我一直想,人死了,上天堂,天堂也是这种境况。我那时傻想,人家好好歹歹一家人,坐着烂凳子,围着破桌子,喝粥吃糠饼,也能吵吵闹闹。困了,一家人能缩在一张硬板床,起码腿能张开大大的,腰能伸得直直的。头顶有瓦遮头,四壁有墙挡风,脚下有地踏实。风吹日晒雨淋不愁,雷响电闪不怕,多好!——每天傍晚到入夜,歪躺在破艇破船里,我经常这样发呆发傻,经常这样瞎想到天亮。身上落满露水,浑身冷冰冰,感觉真孤寒。”
八水哥是孤儿,排行第八。世代疍家,祖辈原籍西江。西江哪里,谁记得清?祖辈没田没地,沿着西江、北江、珠江,打渔为生,逐水而渔。八水哥出生时,前面五个哥哥,两个姐姐已经病死。八水哥在小艇出生时,第一眼看见的,是两张沟壑纵横,沧桑孤苦的老脸。八水哥很久之后才从别人的口中断断续续得知自己的大哥是在出生时被羊水所呛,年轻有力的父亲浑身冒汗,在寒风冷雨中搏了命地撑艇,左冲右奔,也没有找到水上接生婆。二哥、三哥、四哥、五哥以及两个姐姐,无论怎样喂鱼汤喂草药汤,也遏制不了饥饿、消瘦、肚子胀和挛蜿一样的咳嗽,还有发热,湿毛巾没日没夜地敷、换,还是发烫,还是不能降温……愁煞无措的父母致死也不明白,自己到底犯了什么弥天大错,让儿女一个个先后死在自己怀里,让灾难和苦痛降罪在自己欢蹦活跳的儿女身上。
八水哥3岁那年春天,河水暴涨,母亲抛锚——其实的大麻绳,粗粗的麻绳一头打一个活结,艇靠岸时抛到岸边,圈住岸边矮石墩,再将绳收紧,把艇缓缓拉到岸边——母亲抛锚时没扶稳,闪入江中被冲走,等找到腐烂发臭的尸体时,已经是六天后近百里的下游了。八水哥6岁那年冬天,有一天早上醒来,太阳都升高了,父亲还躺着不动,用手去推,没反应。看看脸,酱紫色,嘴巴张着。眼睛也张着,不像死人。用手摸摸父亲的手,哇,冰冷、干硬。再看看眼睛,张开的,冷漠的。父亲不是冷漠的人,平时就算不笑,也不是这样冷漠。鼻子,鼻子没气了!阿爸,阿爸,阿爸不要死!八水哥哇的一声嚎哭,天塌地塌,灾难湮顶。而天空朝霞正灿烂,麻雀围在船边悠游地飞……
6岁的八水哥被人收留了,开始时养父、养母很好,但后来生了一窝子女,养娘总说八水哥食枉米,累人累物,脸色难看。12岁开始,八水哥开始帮其他人撑船,只管饭,不管(工)钱。逢年过节(八月十五,或元宵,或清明),好心的船主会在靠近圩镇的岸边,停好小艇,然后给几个零钱,叫八水哥跟着别人上岸买点糖果粉饼等零食。新年前,养父也总偷偷地塞几个钱给八水哥上岸买件新衣,此时,即使养母偶尔看见,也不会做声。八水哥说,一年到头,就只有这一两天开心日子,内心才感觉一点点人间温暖,其余的日子,自己都像狗一样,不,比狗都不如,狗有人煮饭吃,自己却夹着尾巴、低眉顺耳累死累活在别人的吆喝里。
日子像北江河水,不紧不慢地流逝着。八水哥也渐渐30岁了,但还是在船上流离,没有自己的船,没有自己的家。就是在那一年,八水哥的生命有了转机。那年秋天,八水哥无意间听到白庙氮肥厂招工,狠命跑去报名,做了职工。搬煤上氮肥厂,别人抬,自己有气力,担一担。或者搬氮肥下船,每包50斤,别人背一包,自己背两包。晚上放工之后帮会计核数,没有报酬,也不计报酬。由于肯卖力气,人又憨厚,八水哥虽然长得矮奀奀,但敦敦实实,后来,会计老婆还是把侄女介绍给了30快到尾的八水哥。八水哥一见会计老婆侄女,吓得直摇头摆手,猛说“配不起。配不起。不敢。不敢。”可在内心里,八水哥却说,这样的女人,自己为她做八辈子牛马也乐意。
八水哥拿出自己所有的积蓄,宴请了养父母一家以及一些曾经的好雇主,娶了这个身长脚短,矮矮敦敦的疍家妹,开始了氮肥厂白庙渔村砖石屋的岸上生活,不久就生得一子,再不久又生得一子。八水哥夫妇白天在氮肥厂做搬运,晚上八水哥去帮人开运输船,或者开抽沙船,后来干脆自己承包了一个抽沙场……
八水哥现在不做抽沙场了,犯法呀,以前没有这项规定哩。现在儿子媳妇都买了游船,白天做游客生意,游北江,游飞来,游飞霞。我和阿蚬妹(老婆)接孙女……敦厚的何八水至今,叫老婆还是阿妹或者蚬妹的亲热,一点不忸怩。说起两个孙女,八水哥更是眉飞色舞,喜上眉梢。“当年,哪里想到自己会有老婆,会有孙子孙女……如今,两个都是孙女,读小学了咯。噢,我要煮饭了,孙女回来就嚷饿,要吃。平时都是我和阿妹洗好菜,放米煮着饭,一起去接了孙女回来,一起炒菜就吃饭,儿子儿媳很晚才收工回来……噢,真不说了,不说了,要煮饭。对不起,对不起。”
77岁的八水哥进入厨房,熟练的洗锅、量米、煮饭,我们也是时候告别了。走在沿江宽阔洁净的河岸上,江风吹来,清新,爽甜。细细嗅嗅,恍惚隐着丝丝的咸味。我想,江水和海水,也许都有一股不为人知的咸味吧。
(吴文伟画)
耕田女嫁水上郎
——北江疍家人系列之四
“我不是疍家女,但我打了20多年鱼了,也算是疍家婆啦。”*燕梅告诉我们名字之后,爽朗一笑,露出两排洁白反光的牙齿,自报家底。太阳暴晒而成的深灰棕肤色,在洁白牙齿的映衬下,俨然一个非洲黑妇人。
“我原来是农家女,家里世代耕田。经媒人介绍,嫁到疍船上。嫁到疍船上,没田没地,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不打渔能做什么?打渔才能供书教学捱大子女。”橘红的夕阳洒满河面,游龙似的金色光带粼粼耀眼,整个大地显得圣洁而温馨。
*燕梅依船站立,江风吹起她有点花白的鬓发和乌旧的衣衫,曲线不复的身型显得坚实有力。橘红的夕阳罩在她身上,给她镀上一层金色的光环,幻觉中,她突然变得美丽而贤淑。
“每天都打渔吗?”一时的沉默让我觉得很沉闷,“那很辛苦呢。”我简直无话找话,说得多余。
“不天天打渔有饭吃吗?呵呵,人活着,哪有不辛苦?”*燕梅笑了,爽朗地回答。“习惯了,天天晚上去放网,早上去收网。有收获,不觉得辛苦的。没收获时,油钱也赚不回,渔网也买不起呀。”
“山塘那边蓄水了,水位上涨了,不是更多鱼打了吗?”我提出我的疑惑。
“现在是淡季,有时连一只虾都没有。”*燕梅收敛了笑容,显得有点落寞。
“鱼也有季节,也一批一批的来去吗?”我的疑惑还是很多。
“这个不知道,我原来是农家女,耕田的,嫁到船上才学打渔,笨手笨脚,也没有多少文化。阿郎才是打渔能手,人家打一斤,他肯定能打三斤,现在人人去打鱼,他放网装虾。虽然,有时一只虾也没有,但多数时候会有一百几十的收获,若不然,开饭都成问题,更不要说子女供书教学啦。”说到阿郎,*燕梅溢出一脸的幸福。
“你有几个孩子?都和你们一起打渔吗?”我的好奇让我不断发问,真担心*燕梅会责怪我八卦多事。
“我一个女儿,一个儿子,刚巧一个‘好’字,呵呵……”一提儿女,*燕梅眼睛特别亮,嘴角弯得特别大,特别翘,渐暗的暮色中,两排洁白的牙齿闪闪发亮。“我们年结婚,现在女儿22岁,在深圳打工。儿子18岁,在职校读书,快毕业了,也嚷着要跟姐姐去打工。年轻人谁愿意打渔,太寂寞了,年轻人熬不得苦呀。呵呵,当初若不是听信了媒人婆说渔业队上岸了,有房子了,有固定工资固定收入了,阿郎人老实,等等,我才不嫁到船上,没田没地,岸上的房子只有20平方,低矮,仄窄,唉。”*燕梅说话中,没有一点怨气,很爽朗,很自豪的样子。
“我冇田冇地吗?我有‘廿亩田,廿亩地’呢,哈哈!”阿郎突然从岸上走过来,远远地说。
我有点愣住了,水上人家居然有20亩田,20亩地?简直不可思议,除非发财了置办的吧。
“对呀对呀,你‘也冇(廿亩)田,也冇(廿亩)地’,张开口还有西北风吃呀,呵呵……”*燕梅笑着哂笑老公阿郎,“当初知道你廿亩田,廿亩地,耕水田水地要天天吃风吃水,不嫁你啦,穷快活呀你,衰*!”*燕梅这样一骂,惹得我们都大笑起来。
“回家煮饭啦,肚子饿扁啦。”阿郎说。
“还是20多平米的房子吗?”我还是穷追不放,继续问。
“不呀,子女出生之后,四口人批了60平米的地面面积,当时元,再花了千把元钱建了平房。年拆建成三层楼,20多万呢。”*燕梅滔滔数出家珍。
“现在生活挺好的,有了岸上的家,还可以打渔吃健康鱼,日子有滋有味呢,我祝福你们。”我由衷地说。
“日子就这样过吧,也冇(廿亩)田,也冇(廿亩)地’,天天有北江风,天然‘空调’(冷暖气机器)呢,不错啦,哈哈……”*燕梅挽着大锡盆,阿郎提着网兜,网兜里是大大小小几条欢蹦活跳的北江河鱼,那是他们今晚的美味。他们一前一后走在栈桥,走向岸上的家,雾色浓罩着他们渐行渐远的身影,为他们镀上一层淡淡的暗红色,呵,好一幅渔歌晚归图。
(吴文伟画)
卖鱼粥的红霞
——北江疍家人系列之五
红霞在疍艇出生,在疍艇长大,在疍艇出嫁。
红霞哇哇出生的刹那,红彤彤的朝霞染红了整个天,染红了整条江,也染红了整条艇。蹲在船尾的年轻父亲咧嘴欢笑,为这个哭声响亮的女婴取了这个充满生机,充满吉祥的名字——红霞。
20岁那年,父母用花艇送红霞上岸。看着高大结实的阿成把红霞接走,父母心里有点舍不得,但想到阿成家虽是农村,但好歹有几亩水田和几亩山地,阿成又是当过兵的,身体好,头脑灵活,不愁养活不了一家人。想到此,父母紧锁的眉头舒展了。
红霞嫁到阿成家,和阿成同进同出耕田种作,回家之后还煮一大家人的饭,因为婆婆煮得不好吃;洗一大家人的衣服,因为婆婆洗得不够干净;还要喂几头大猪,因为婆婆不够气力了。红霞俨然一个农妇好把式,哪方面都需要她。农闲之余,红霞夫妻两人一起打短工,帮砖厂打砖,去煤场卸煤,再不然就到果园帮忙摘果除草施肥。由于还没有分家,阿成妈当家,所得的收入阿成妈早早去支取了。红霞没有一分钱进账,连买卫生纸的钱也得要老实的阿成去问婆婆支取。婆婆经常不兑现现金,只是亲自去买最便宜的纸。有几次甚至说,纸不买了,家里那么多破蚊帐破衣服,剪成条条垫吧,还可以换洗。红霞听了觉得很心酸,自己在父母艇里虽不是掌上明珠,但也不至于几毛钱的卫生纸也用不上,都什么年代了,还用布垫!
最不能容忍的是,大儿子出生第五天,*疸严重,有点咳嗽,迷睡不醒。红霞急了,叫婆婆给钱带儿子去看病。婆婆看了一眼,说:“小孩子*疸很正常,感冒也很正常,喂点凉茶得了。”第六天,第七天,还是*,还是咳嗽,而且好像胸腔有杂音。第八天,病猫一样的儿子,小脸邹巴巴,*得像蜡纸,呼吸困难,好像有点抽搐。红霞慌了,哭着央求老公叫婆婆带儿子去看病。老公和婆婆才紧张起来,医院。医院,药水也打不进去了,医生说,早来两小时可能还有得救。红霞听了,医院地板上。
料理完大儿子后事之后,红霞说,我想回娘家。阿成默默地把红霞送回渔村。见到父母,红霞没有哭,她怕父母难受。红霞在父母家里住了20多天,母亲天天熬鱼汤、鸡汤。母亲开解红霞,说,事情已经过去了,自己还年轻,还有很多机会要孩子。婆婆也无恶意,只是吝惜钱才出意外。红霞没有答话,她不知道该怨谁,婆婆?老公?还是自己的命不好?没人的时候,泪无声地流出来,父母面前却装出笑脸。母亲看着眼里,痛在心上。
20多天后,阿成来接红霞。母亲说,回去吧,好好过日子。红霞跟着阿成回家,到家之后发现两个灶台,在原来大灶旁边,有了一个新的小灶。红霞很奇怪,老公阿成说,分家了。不分家怎么活?再不能一分钱也没有连儿子也养不活。红霞一听,抱着老公大哭了一场。阿成说,我们的日子会好起来的,我不能让你再熬苦了。阿成的话,驱散了红霞心中的阴霾,红霞心里充满了温暖。第二年,女儿出生了,红霞脸上的红晕又回来了。夫妻俩除了耕种,农闲时还是原来那样去打短工,只是现在的进账是自己的,所以无论怎样累,夫妻俩都觉得心里甜。又过了三年,他们已经有了一点积蓄,小儿子也出生了八个月。老公阿成说,我们再借些钱,和人承包一间砖厂,再买一台手扶拖拉机运载。我们熬它三五年,最多八年十年,我们的日子会好起来的。我们建一座三层小洋楼,或者到城里买房子住,你负责接送儿女上学,买菜煮饭,我在外面赚钱,不用你再操劳了……老公阿成的话,让红霞心中充满了憧憬。
有一天早上,天边的霞彩异常灿烂,一大早就染红了大半个天空。红霞还在酣睡,突然小叔叔细飞拍门拍得山响,红霞被惊醒,起来开门,一边还嫌他吵醒了侄子侄女。细飞慌失失地说:“死……死人了,大嫂!”“咩,死人?天光早溜溜的,尽说乌鸦话。”红霞没好气,她根本想不到,自己高大结实,当过兵,连感冒也没有的老公阿成会和死字扯上关系!等细飞连曳带拖把红霞带到砖厂,红霞眼都傻了,破砖屋里围了一群人,有人在内面嚎哭。红霞拨开人群挤进去,仄窄的厅中桌子上还摆着吃剩的饭菜,地上歪着几个酒瓶。一个男人躺在地上,已经死去。阿成和合作伙伴阿张以及另一个男人躺在床上,脸色铁青,身体冰凉,但还有呼吸。
“医院!”红霞猛嚎,人们才七手八脚忙乱起来。
阿成还是没有救回来,阿张和另一个男人捡回了一条命。医生鉴定:酒精中*。
阿成死了,砖厂要拆伙,阿张承担了大半的债务,砖厂由他继续经营。红霞拿着拆伙合同刚回到家,家里已经围了一大群人,都是来要债的。红霞说,你们回去吧,债我是会还的,凡是我老公打的借条,我认得笔迹,是多是少,我一定会还。众人还不愿意离开。红霞又说,你看看我现在,家当不多,给你们拿走也不值钱,你要是信不过,我再打张借条,换回我老公的借条。你也别催我,我有一分还一分,我还不完,我儿子长大了也会还给你们。你们现在堵在我家也没用,我男人没有了,我女儿,我儿子要吃饭,我要去下田种地。如果你们赖在我家里,我有粥你们也吃粥;我有青菜,你们也吃青菜。一席话,说得大家都换了借条,默默回去了。
红霞把女儿和儿子带回疍艇,自己跑去跟姐夫借钱要路费到深圳打工,姐夫卖了一头猪,给了元红霞。红霞在一家制衣厂里,拼命地加班,加班,她没时间酝酿坏情绪,也没时间想念儿女,她只是想快点还清债务,好让老公阿成安息,也别让债务留给儿女。一年下来,红霞赚了六千元。拿着六千元,红霞眼泪流出来了,这样打工,拼死拼活也还不完债务啊。红霞跑去和姐姐姐夫商量,姐姐姐夫把所有的猪卖掉,借给红霞四千元,让红霞在附城租了一间店,买了电动缝纫机。红霞自己联系制衣厂拿衣服回来加工,以及自己制作衣服给成衣档卖,后来干脆自己挂在店面卖。那段日子,红霞简直是疯了,干得昏天黑地,除了上厕所,除了困极瞌睡一下,其余时间全部是踩缝纫机或者踩单车在拿货交货的路上。
整整六年时间,债,终于还清了,红霞觉得一身轻松。
还清债务的红霞第一时间跑回娘家,她要回到江水悠悠的渔村,她太累了,身累,心累。她要把累极的身心交给江水,她要呆在疍艇,呆在父母身边,她要好好地见见儿女,她失去了老公,再不能没有亲人,疏远儿女。
红霞在渔村呆了差不多一个月。恰在此时,租来的店面*府征地扩建公路,不能再续约。红霞想也没想,毅然结束了车衣生活。红霞不想再租店铺了,照照镜子,才30岁,却竟像50岁那样憔悴,沧桑。红霞突然觉得自己离不开江水,觉得自己是一条鱼,离开了水,实在没办法活。
红霞在飞水开了一个鱼档,收购渔民的鱼,接回一对儿女卖鱼过日子。后来渐渐有了积蓄,于是租了一个店面,请了一个下手,经营起鱼粥早餐夜宵,生意竟红红旺旺。我喜欢吃鱼,偶然的一次早餐,与众不同的鲜美清甜鱼粥竟牵引我经常光顾。也许人到中年吧,我们渐渐有了话题,也渐渐成了朋友。她的故事,是我们有意无意闲聊得知的。自从老公阿成走了之后,红霞一直守着自己的身体,守护自己的儿女。如今,女儿已经出来工作,和人合伙在广州开了一个动漫设计室。儿子今年大学毕业,在深圳一间大企业工作。红霞说,等女儿或儿子结婚了,有了孩子,自己就结束这间鱼粥店,去带外孙或孙子。如果年轻人不需要自己,自己守着这个老粥店,一直和自己终老,这更是不错,呵呵。
红霞说这些话时,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笑得很灿烂。红霞的头发已有点斑白,脸上也出现几点老人斑。但气色很好,洁净,清爽,透彻,全然没有半点阴霾。看着她,眼前会呈现她亲手熬制的鱼粥,清香,鲜甜,洁白。她的脸色和她的鱼粥,总让人缠绕不清,看着这,想到那,融为一体,难辨难分。
历经劫难的红霞,已然练达了一份淡然与坦然,这是我最佩服的。
(吴文伟画)
大起大落鸭司令
——北江疍家人系列之六
“鸭司令”是水上“黑社会恶魔”,传说他一个人可以对付十几个懂咏春拳的烂仔,发飙的时候连老婆也砍,肠子哇啦啦流出来,几乎丧命。
鸭司令祖辈都在艇上求食,是正宗疍家人。清凉的北江水仅能让这些艇上人家艰难活命,清鲜的北江河鱼河蚬也仅仅能哄饱他们的肚腹。他们日未出而作,日落很久后未归,日日夜夜守候在这窄仄的北江,得到的也只能是粗黑的皮肤和结实的筋腱,一点也没有富足他们破旧乌黑的小艇。国家渔民*策落实后,鸭司令一家还是蜷缩在艇上,他们分到的屋地根本没钱建房子。分的钱哪里去了?父母和弟妹看病用去了。他们一味消瘦,渴食,肚子却越来越大。妹妹们生病没去上学,父母坚决送鸭司令上岸读书,但鸭司令哪是读书的料?上课就是忍不住瞌睡,考试就是没办法及格,全班最高大,分数却连自己座号的数字也考不到。鸭司令既调皮又捣蛋,老师没办法管他,同学也敬而远之。初中勉强毕业后,鸭司令去了舅父家帮忙养麻鸭,别人上高中去了,他却捡了个“鸭司令”的绰号。
养鸭没有饲料,没有技术。鸭总是麻雀那样,长不大,也成群成群地发瘟。养鸭没有赚到钱,没赚到吃,还亏了本,背上了负债。鸭司令继续养鸭,又一边去卖猪肉。但那时的经济真的很不景气,鸭司令无论怎样央求,每天拿到手去卖的肉也只是四分之一个猪,花大半天的功夫,猪肉卖完了,所赚的钱也是寥寥无几。
鸭司令18岁,媒人来说媒。对方妈妈死得早,只有一个傻弟弟和一个干瘪的老父亲。对方看上鸭司令高大有力,可以一顶俩,是一头好耕牛,好劳力。鸭司令看上别人是因为有田耕,有瓦屋住,以为日子可以好起来。鸭司令没有彩礼,父母用十斤干虾和十斤鱼干把他“嫁”入了这个虽有瓦遮头但四壁漏风的贫苦农家。他们的年龄还小,没有领到结婚证,但第二年初春,女儿出生了,鸭司令本来不是耕田的料,也不是安分的货,那个所谓的老婆也非淑女之辈。“贫穷家庭百事哀”,女儿的出生更让这个本来没有秩序的家更混乱了。夫妻开始吵架、打架,然后冷战,混战,最后,他们以“散伙”的形式结束战争,结束这场所谓的“婚姻”。
鸭司令抱着不满三岁的女儿回到艇上,把女儿丢给父母之后,他四处游荡,不但离开了艇家,也离开了北江,据说鸭司令在城里结识了一帮混混,到处欺霸,成了黑社会大哥。
一天晚上,一帮小混混围着一个骑自行车的美少女,拉拉扯扯进行调戏。鸭司令拨开人群,想看个究竟。突然,这个如花美少女扑到鸭司令怀里,紧紧抱着他,连声叫喊“救我呀,鸭哥!鸭哥,救我!”鸭司令楞了一下,觉得这姑娘的声音似曾熟悉,姑娘咚咚咚剧烈的心跳也给了鸭司令一种从没有过的异样感觉。鸭司令将错就错,威武地吆喝散了那帮小混混。第一次,长那么大以来,鸭司令第一次温柔地对姑娘说:“小妹妹,别怕。有鸭哥在,别怕,他们不敢伤害你。”鸭司令英雄神武地护送姑娘回家,他这才知道,原来这姑娘是猪肉荣的小女儿,正在读高二。鸭司令想不到几年前还是豆丁那样的小姑娘,现在长得如此标志美丽。
鸭司令在混混中放出话来,说这个猪肉女是他的女朋友,谁要是动了一下她的半根毛发,他鸭司令就砍死他们全家。鸭司令天天接猪肉女放学,也买好吃的东西给她。鸭司令离开猪肉女一丈之外是黑社会大哥,但黏着猪肉女时却是一个温柔小阿哥,恨不得把自己热乎乎的心和肺都掏出来让猪肉女暖暖手脚。
猪肉女没有考上大学,鸭司令向她求婚。猪肉女对鸭司令说:“我们开档卖猪肉,钱由我掌管坐庄。”“这个条件,好说,成交!”鸭司令满口答应。鸭司令真的洗心革面,和猪肉女一起卖猪肉。猪肉荣本来舍不得自己美如公主的小女儿嫁给这样游手好闲的黑社会大哥,但摄于鸭司令的威力,又联想到当初鸭司令卖猪肉的卖力气,又看见鸭司令这两年真心待自己的女儿,最后还是默许了。猪肉荣教会了鸭司令宰猪,鸭司令于是自己到各乡村收猪,然后自己宰,自己卖。自己宰猪是非法行为,但鸭司令收购生猪比别人价格高,卖的猪肉比别人便宜好吃,生意居然越做越大。猪肉女也勤勉持家,任劳任怨,夫妻两人起早摸黑,一天下来基本可以卖两、三头猪。后来,鸭司令又用“扭纹”山柴烧猪肉卖,生意特别火爆。这样,他一天可以卖掉五头猪。逐渐的,鸭司令卖猪肉、烧猪肉卖卖出了名堂,实现了原始积累。鸭司令在原来*府分给他家的屋地上建了两层半小洋房,这是渔村的第一座时髦气派的小楼房。
猪肉女相继为鸭司令生了一男一女,形成一个“好”字。猪肉女本质善良,主动提出把鸭司令的大女儿接来身边,当作自己的女儿抚养,供她读书。猪肉女对待公公婆婆也贤惠,主动提出接来一起“享福’,一家人相亲相爱一起生活。鸭司令对此感激不尽,对猪肉女老婆更是爱护有加。
鸭司令是一个脑筋灵活的人,十年前房地产初期,他咬咬牙贷款买了一艘抽沙船和一辆运沙卡车,专门供应给建筑商。一次,一个大建筑商和邻居争一块地皮,双方互不相容,发展双方班马(请救兵)准备开片械斗。鸭司令那天本来是去收货款,可还没进屋就被对方围了个严严实实。但突然那些气势汹汹的持械人却“对不起,对不起”撤退了,反戈一击的要对方摆和头酒赔礼道歉。
原来,这帮被雇的“打砸抢”的人,传说不少懂咏春拳武功和其他武功,他们很多是鸭司令以前的手下,鸭司令以前做大哥时很讲义气,谁家没得吃,谁人被欺负了,他这个大哥一定会为他们出头,尤其今天对方的这个“头头”还是鸭司令的拜耙子兄弟,难怪鸭司令不动一兵一卒就赢了战事——此事后来宣扬出去,鸭司令更加玄乎其玄,英明神武了。
鸭司令为这个建筑商赢得了土地,这个大建筑商也让鸭司令捞足了金钱。鸭司令很快还了贷款,还在市中心买了一套豪宅,买了私人小汽车宝马X6,还买了一艘豪华轮船。鸭司令嫌抽沙船和运沙卡车辛苦,把抽沙船和运沙卡车卖掉,专门炒地炒房,赚了不少人民币。站在成功顶峰的鸭司令沾沾自喜,劝猪肉女老婆不要卖猪肉了,辛苦。也劝艇上打渔的父母别打渔了,辛苦。鸭司令的子女上学寄宿后,老婆手痒,又重新去卖猪肉;父母身痒,又继续去打渔。鸭司令不理解他们,认为他们自讨苦吃,家里又不是没这个零钱。
鸭司令炒地炒房之余,迷上了*钱。麻将、天狗,去澳门买“庄闲”,玩百家乐,甚至还在清城开地下*庄。不幸运的是,鸭司令输多赢少。鸭司令很有韧性,越输越*,越*越输。后来房地产不景气,炒地没机会了,炒房也被套牢。鸭司令手头的现金输掉了,豪宅输掉了,宝马也输掉了,豪华轮船输掉了。鸭司令还是不服输,有一回,他翻出猪肉女老婆偷偷收藏的十万现金存折,那是儿女读书的“基金”。鸭司令顾不了那么多,他*红了眼。他急匆匆地地跑去猪肉档,嬉皮笑脸地问猪肉女老婆要存折密码。老婆缄口不说,鸭司令拿起猪肉刀,恐吓说,不说就砍死你。猪肉女老婆虽然善良、贤淑,但在这骨节问题上还是不甘示弱,仍然不瞅不睬,继续卖她的猪肉。鸭司令火了,跑过来要夺猪肉女老婆的猪肉刀。鸭司令本来不是要杀老婆的,鸭司令本来是想夺过老婆的猪肉刀不让她卖猪肉的,鸭司令本来是想要挟她说出存折密码的……但却不知怎地,猪肉刀一下子划破了猪肉女老婆的前胸和肚子,都怪当时是夏天,老婆穿的衣服太单薄,锋利的切肉刀一下子就划破了猪肉女老婆的前胸和肚子,鲜血飚射,白花花的肠子也哇啦一下涌了出来。猪肉女老婆痛苦地蜷缩地上挣扎,卖猪肉的客人吓得四散而逃。鸭司令骇住了,好一会才回过神来呼叫急救车,医院。
在医院ICU救护室外,岳父和大舅闻声赶来,扬言要砍死这个鸭司令。鸭司令一声不哼,跪在手术室门外,任由拳头和脚踢雨点般的落在身上。年迈的父母跪下求情,岳父和大舅才住了手。猪肉女老婆命硬,经过一天一夜的抢救,竟奇迹般活了过来。活过来的猪肉女心已死,随即提出离婚,子女归自己。鸭司令悔悟了,死死地跪着,拉住老婆的手不放,善良的猪肉女最终还是原谅了他。
现在的鸭司令为人很低调,说话慢条斯理。如若开玩笑说他是黑社会大哥,他会很温和的说,哪里,哪里。如若开玩笑说他砍老婆,他也很温和的笑,说,哪里,哪里。遇到熟悉的人开这玩笑,他会再加上一句,哪里,哪里,那么丑的事,不要再提。如若约他*钱,他会温和的说,哪里,哪里,我不会*钱,不会*钱。如若找他喝酒,他也会温和的说,好呀,随量,随量,随量就好。
鸭司令现在去哪都是开一辆旧式小型农夫皮卡车,早上用皮卡车去肉联公司拿三头猪,然后和老婆去卖,三头猪一般在上午11点前卖完,然后夫妻一起收铺。下午他常去父母的小艇或朋友的渔船里坐坐,喝喝小酒,聊聊天。大女儿已经大学毕业了,在广州工作,儿子和小女儿还在读大学。鸭司令说,这辈子,知足了。父母健在,老婆贤惠,孩子听话,还求什么?要求的,是自己的身体好,能够活到岁还能喝一、两酒,这就够了。说完,又温和的笑,逆着光线,眼睛眯缝着看着粼粼的江水。渔火下,鸭司令的眼里反射一种光,祥和的,宁静的。
(吴文伟画)
阿矮
——北江疍家人系列之七
“阿矮……”“阿矮……”“疍家仔,聋了啊,叫也不应!”众人大声叫唤。“我叫朱龙彪,不叫阿矮,不叫疍家仔!”阿矮捡起一块手掌大的鹅卵石,做一个要扔的姿势,“再叫我阿矮,再叫我疍家仔,我扔死你们!”阿矮涨红了脸,大声抗议。
“哎哟,那么矮也不承认矮啊,难道是高人?”“住在江边烂艇,也不承认是疍家仔,难道是天上人啊?哈哈……”众人或仰头,或左右倒伏,或跺脚拍地,哈哈大笑。他们放肆地互相打趣,根本不理会阿矮的郑重声明。
阿矮将石头捏在手里,涨红着脸,说,“我,渔业三队的,我也是陆上人!”“渔业三队?分给你的地,你起屋了?还不是蹲江边烂泥地么!”阿矮瞪着眼,嘴唇蠕动,黝黑的脸变成酱黑色,举起石头,几次做出要扔的姿势。但最终,他还是悻悻地转身,迈着弯弯的外八字脚,鸭子一样摇摆着走开了。身后,传来众人放肆的叫唤“阿矮仔,疍家仔。”“疍家仔,阿矮仔。”还有的笑出了眼泪,“猪笼飙”,“浸猪笼”,“大猪笼”,呜哇哇——有的人边笑边吹口哨。
阿矮身高不足一米,脸庞黝黑,粗粝,眼睛暴凸吓人,他的上身巨大,好像四方的猪肉枱,两只外八字脚却短小纤细。阿矮看起来像小孩子一般,但听人说已经四十多岁了,跟耄耋聋哑父母住在江边。他这样怪,据说是小时候大病发高烧,聋医院看病导致的后遗症。所以每当小孩有病不吃药,或者不按时添衣减衣,大人就会吓唬说“小心像阿矮那样”。这样,最调皮的孩子,也乖乖听话了。还有,要是谁不听话,大人也会吓唬说“再吵闹,阿矮来捉你,锁在江边矮艇,看你怕不怕”。
听说阿矮的黑艇在江边淤泥里。艇很小很乌黑破烂,黑黑的船舱用几根长短不一的黑木板支起几张破旧的黑膜,黑膜发霉,朽烂,仿佛风一吹或轻轻一戳就会破碎,随风飘散。我那时6岁,还没上学读书,经常跟父亲上班。父亲的拖拉机站在江边不远,父亲出车运货,我有时跟车去游逛。但多数时候必须在拖拉机站四周玩,等父亲回来。父亲不出车在修理时,我就围着父亲和被肢解的车凼凼转,满地机油染得地上乌漆漆,我就踮起脚尖跳来跳去。叔叔伯伯们打趣说:“跳来跳去,叫阿矮娶了你去,做阿矮老婆仔。”这时,我就害怕得心里咚咚咚狂跳,趁叔叔伯伯们不注意逃回父亲宿舍,关上房门不敢出来。
阿矮几乎每天来卖鱼,直接交给饭堂。有时鱼多了,就用鱼篓装着,放在拖拉机站小院榕树头上。阿矮不用叫卖,叔叔伯伯们都会围拢来买。阿矮每次来,我躲得远远的,仿佛真怕他娶我回去。我远远地看他们取笑他,戏弄他。“阿矮,送条鳊鱼吃呀!”“阿矮,送条河鲩!”“叫我龙彪,就送。”“龙彪,龙彪大哥,鲟龙鱼,送吗!”“哎……送,送鲟龙也没问题!”“阿矮,是不是叫你龙彪,价钱就便宜些?”“这个没问题,没问题。”然后阿矮真的自动降低价钱。“叫龙彪大哥,是不是就不用钱啊?哈哈!”他们蹲着,坐着,卷着旱烟,打趣他,“阿……矮,噢,龙彪大哥,你说你是渔业三队,怎么你还蹲江边,是不是江边有美人鱼你舍不得上岸啊。”阿矮满脸堆笑的脸上晴转多云,“唉,屋地是分到了,钱也是分到了,都是我,唉,累了父母,医院了,反而没治好。”阿矮说这话时,声音有点颤抖。“阿矮,你每次送鱼交给饭堂,都那么少,害我们不够菜餸饭,你是不是短斤少两啊?又那么贵!骗我们啊,你?”“冤枉,冤枉啊!”阿矮的牛眼又更暴凸了,仿佛要爆炸出来,“我每次都多称几两,除开水分,斤两每次都超过啊!”阿矮又竖起两根手指,跺着脚发誓,说,“如果我骗了你们,我天打雷劈,我一辈子娶不到老婆!”“你本来娶不到老婆啊!哈哈!”他们还在笑,阿矮又悻悻地离开,身后,他们还是不挠不依地大声叫:“阿矮,龙彪,还送不送鲟龙啊!”
有一次,父亲去了出车运输,我在宿舍觉得无聊,就下来拖拉机站的小院子玩,捉虫子喂蚂蚁,看成群结队的蚂蚁合力搬动巨型的长虫子。阳光透过斑驳的树枝树叶漏下来,影影倬倬,蝉儿在树叶密缝处长长地鸣叫,偶尔一辆车经过,突突突的远道而来,又突突突的绝尘而去。虫子蚂蚁玩腻了,我就走过去拖拉机站前门的“水进坑”边玩,企图抓住一两条鱼儿或虾子。水很清,流速很湍急,水底的石子五彩斑斓,大大小小看得清清楚楚,还有*色的,绿色的树叶在水底。忽然,我看见几尾鱼儿忽东忽西,游游停停,有时还在我面前的水面上凝神不动。哗,抓住它,我这一想,一脚踩下去。啊——咕咚咚,咕咚咚……我还来不及惊叫,就意识到我这次死定了。啊——我想喊叫,水呛得我叫不出来,水冰冰凉,我想抓住什么,但根本控制不了自己,湍急的流水裹夹着我,冲向下游……
呜哇,我呕了一大口酸水,才觉得喉咙、肚子、鼻孔,甚至浑身上下都麻辣辣地痛。四周围了很多人,我躺在一个伯伯怀里,浑身发冷。父亲企图冲进来,被其他人喝令阻拦着,说:“亲人不能进来……进来会救不了的……”我哇的一声大哭,他们却像舒了一口气,大笑说,“冇事咯,冇事咯。”父亲扒开人群,扑了进来。我挣扎着扑在父亲怀里,哇哇大哭。叔叔伯伯们告诉父亲,我不慎落水,是阿矮救了我。众人转向阿矮,只见他浑身水淋淋,嘴唇发紫,他结结巴巴地说:“我开始,开始,还以为是衣服呢,但,但我,一看,有头发呢,还向我,点了两下头,我,我就扑下去,救,救她了。”父亲拉着阿矮的手要磕头,吓得阿矮鸭子一样跳开,“阿妹冇事就好,冇事就好!”
父亲后来带着我,提着鸡公酒肉红丝线尖针小刀之类酬谢阿矮,当然还有一封大红包。阿矮收了针线小刀,其他的不肯要,于是大家在拖拉机站包餐一顿。这事之后,父亲不敢再带我去拖拉机站玩了。九月之后,父亲送我回大队小学读书,本来之前说好在拖拉机站旁边的镇中心小学读,出了这样的事后,奶奶不肯,父亲不敢,我也不提。但黏父亲,仍然是我小时候最大的嗜好。每天傍晚,我都会跑到村口公路迎接父亲,老远见父亲骑着单车回来,我就飞奔上去。父亲一见我,就下车给单车我推着走,没几天,我就无师自通学会了骑,在三星架上,嚓嚓嚓,只踩半转,单车虽然摇摇晃晃,但还是扭着8字,勇往直前。
有一个星期天,父亲休息在家。中午饭后,父亲一边破篾织箩一边闲说:“今晚拖拉机站饭堂本来劏狗分狗肉吃,但那么远,还是算了。”母亲听了,怂恿我们去拿,我们几姊妹也想吃狗肉,那种醇厚,甘香,饱满,哇,一提起就恨不得立马能吃。父亲没有反对,慢悠悠地破篾。姐姐和弟弟却借机开溜,我突然心血来潮,自告奋勇说我踩单车去拿。
我那时快到9岁,但胖墩墩,矮巴巴,屁股够不着坐在座垫上,只能撅着屁股踩三星架。路上跌倒了两次,还时不时要推着车半跑着。7公里的路程,半路上我后悔了,漫漫长路,何时才能到达?我忍不住哭了,但一边哭一边还是坚持向前。终于去到拖拉机站,听到饭堂里闹哄哄的人声,我又突然胆怯的不敢进去。我在榕树下站了很久,张望着,张望着,希望有叔叔或伯伯出来看见我。但没有。天,就快要黑了,薄雾渐渐加浓,琥珀的晚霞,从鲜红变深红,再变成黑红。燕子吱吱咋咋,一群群,一群群,飞回了拖拉机站对面那棵高大的榕树上。我也听到饭堂里好像开始分狗肉了,浓烈的香味一阵阵,飘出来,又飘出来,肚子饿得更生痛了。一阵稍劲的风吹过来,卷起一串串*叶;又一阵稍劲的风吹过来,卷起一串串*叶——我的眼泪突然奔涌出来,一种从来没有的恐惧泛上心头。我用手背不停地擦泪,小声地,呜呜地哭。泪越来越多,我撩起衣袖使劲擦,还是忍不住,呜呜地哭。“阿妹,你做咩哭?”不知何时,阿矮突然站在我面前,“呵呵,是你啊,好久不见你咯。别哭,别哭。”“你,你!不准过来!”阿矮的出现,吓了我一大跳,我惊恐地大声喊叫。阿矮站住了,但还是温和地说:“阿妹,唔使怕,莫哭,莫哭。我带你找你阿爸,今天饭堂有狗肉吃。”“我来拿狗肉。”我一边哭,一边说。“哦,我带你去,莫怕。”阿矮想拉我,我躲开了他的手。对于阿矮,我还是感到莫名的恐惧,好像他浑身上下都充满着不定的因素,充满着恐惧。阿矮向前走了几步,感觉我没跟随,回过头来,对我说:“走啊,我带你去。”见我还是不肯动,阿矮又走过来劝我,我还是不肯让他靠近。阿矮终于拿了我的饭盒,像鸭子一样摇摆着,走向饭堂,代我去分狗肉。
“阿矮,哈哈,你也来?”“分两块你尝尝就得,拿饭盒来,没那么多,走啦,走啦,狗肉不给你!”众人嬉笑着,推搡着。他们还是对阿矮不客气,半开玩笑半推搡的轰了阿矮出来,他们人多的气势差一点让阿矮摔倒。阿矮啊啊啊地大叫,破旧的小拖鞋也被踩丢了。一个伯伯突然看见我,也看见阿矮手中的饭盒,才醒悟。
我居然没有多谢阿矮,飞也似地上路回家。路上,我踩得飞快,好像后面有*。那晚狗肉的味道,我忘记了。此后不久,我开始得病,经常发低烧,后来确诊是肾炎。病怏怏的熬了一年多,没有盐吃,也辍学在家。我感觉我好像快要死了。有一次我发高烧头痛头昏得厉害,父亲没办法,医院找宋医生。医院里挤满了人,男人,女人,大人,小孩,老人,一个个挺着巨大的肚子,孕妇似的,而且个个脸色蜡*得吓人。突然,我看见几个人倒伏在地上,打滚,哭嚎,有几个医生奔过去。一片混乱,慌乱中,我突然看见了阿矮……哇哇,我伏在父亲怀里,蹬着脚,搂紧父亲,哭喊着要离开。
过了几天,父亲有一天傍晚回来,和我们说起,很多人患了血吸虫病,肚子里都是吸血的虫,虫子按倍数增长,一变二,二变四,四变十六,十六变……没有药医,很多人死了,阿矮也死了,可怜。父亲悲戚地说。
阿矮也死了?那个走路像鸭子,那个脸容黝黑,那个上身巨大,下身纤细的阿矮,死了?我突然嚎哭起来。奶奶和父亲不知所措,我也不知所措。多年以后,我还是莫名地被恶梦惊醒,满身冷汗地醒在漆黑的夜里。梦中的阿矮,摇摆着,像鸭子一样地向我走来,还瞪着暴凸的牛眼睛,仿佛责怪我没有多谢他,不叫他龙彪的名字或龙彪叔,而叫他阿矮。
(吴文伟画)
江边种菜的林伯
——北江疍家人系列之八
太阳渐渐隐落山尖,远处的天色开始灰暗,视线有些模糊,群山环抱着的江水显得虚无缥缈。蒙蒙迷雾中,一个伛偻挑水的剪影,从江岸的那头,悠悠进入这头。习习秋风中,江中的夕阳泛起粼粼红光,这么静谧的秋景图,这么微凉的秋风,竟令每一根神经都感受到不可言喻的舒畅淋漓。
这个摇摇欲坠的伛偻身影,伴着悠悠北江水,伴着悠悠的秋凉,竟有一种极致的美丽。
禁不住和这个阿伯打招呼,他居然没有反应,又禁不住大声的和他打招呼,他还是没有反应。逼不得已跳将他面前欲拦阻阿伯,他才怵然一惊。放下水担子,侧着头,呲开没牙的嘴问我什么。
我问阿伯为什么挑水,搞了半天他才弄明白回答我挑水淋菜。问他有没有家人,他手一指东南方向,说:“有。在那边,渔民新村。”然后问他,问话被秋风刮走。无奈。
要代阿伯挑水,他不肯,又慢悠悠的挑水去不远处的江岸淋菜。我只好在旁边看他。见他一勺一勺洒泼出去,水像珍珠一样,沙沙沙的弹落在肥硕的芥菜阔叶上,也沙沙沙滴落在麦菜悠长的窄叶上。
突然看见他的脚,没有穿鞋子。十个黑黑的脚趾头紧紧爪着灰褐色的泥土,四周翻卷的泥土好像一双大草鞋,翻转过来,紧紧维护着他鸭掌一样的大平板脚。卷起的裤腿下,是芦杆一样直僵僵的脚骨,雾色中,依稀可见大小不一的斑圈。那件泛白的衬衣,洗得薄薄,微弱的光线下,隐隐透出阿伯弓形的背,肚腹位置,是一愣愣弯曲的排骨。
在江边洗净了水桶和洗净了双脚之后,阿伯回到船上,放下水桶,走到船尾,安静地坐着吸烟。他做这些动作,好像电影的慢镜头,更像黑白片的木偶戏,很慢很刻板,仿佛每一个动作都在耗费他巨大的力气。此刻,他弓着腰,坐在船尾,慢悠悠地卷着他的旱烟。雾更浓了,船边的灯光一盏一盏亮起来,形成一串好看的天上街市。闪烁的江灯映红了阿伯的侧面,他彷如一座弓形的雕像,淡白的眼光呆望着江水,一缕一缕的烟圈萦绕着他,又慢慢的扩散开去。最让我注意的,是他的那双大脚板,好像一对蝙蝠鱼,虎伏在船边,好像随时要跃入江中。
弓形的雕塑蹲坐在船尾,显得和这边的热闹格格不入,只有那一小茬一小茬上升并扩散的烟圈昭示他是个活人,其余时间,他简直就是一件物品,镶嵌在那里。由于他耳朵极聋,所以没有人走过去和他谈心,聊一聊人生,聊一聊家长里短。我在这热闹的船舱,也只能隔窗遥望。遥望他落寞的、伤感的、多愁善感的,或者根本就是平淡坦然的身影。
听船主说,阿伯是帮他看船的,他们一家晚上都回渔民新村住,阿伯由于耳朵聋,所以愿意在船上帮他守船。人工很少,只需要三几百元。船主经常买烟给他,但他坚决要吸烟丝,自己卷,船主没办法,每月买两斤上好烟丝给他。他也不追问不计较。
船主说,阿伯有两个儿子,孙子孙女也有。年轻时也做过几件大事。从一只破木疍船起家,后来买沙船,买货船。最关键的,是送两个儿子上岸读书。两个儿子后来都考出去了,虽然不是名牌学校,但疍家人,能离开疍船,能在城里有份安定的工作,在城里安家,在城里结婚生子,这已经很了不起了。阿伯后来又在渔民新村重建了小楼房。不过,老伴去世之后,他又返到江边,种菜,看船。
城里儿子儿媳孙子孙女都孝顺,但阿伯喜欢船,喜欢看江水,喜欢赤脚,在江边到处逛逛。朝看日出,暮看日落。抬眼见江,低头见水。江风比任何风扇空调冷气都舒畅,这是阿伯的理由……
我们在这个海鲜船吃完饭后,准备驱车返城,我专门跑到船尾和阿伯道别。阿伯没有听到我说什么,呲着无牙的嘴,祥和地笑。阿伯蝙蝠一样的大板脚让我觉得心酸心痛,但他祥和的笑容却让我觉得温暖安定。
沿着江岸驱车,车身轻轻的晃动让我微醉,而车外秋风舒爽,墨黑的江水粼粼,偶尔又灯光闪烁,这样的江景更让我倍感亲切晕然。飒飒秋风中,我突然理解了林阿伯,理解了他对江水的坚守。
(吴文伟画)
神秘的跟踪人
——北江疍家人系列之九
伙鸡在前面探路,河床高低起伏,高墩和长草挡住了半截视线,放眼去,恍惚进入绵绵草原。河滩草地坑坑洼洼,伙鸡一边探路,叫我们小心行走,一边感慨地说:“这五户人,真应该纳入社会低保,或者给点补贴,让他们能活下去。”伙鸡说这话带着浓重唏嘘,但我心里疑惑,现在社会都发展了,哪有那么严重的贫民?
前面遇到一个穿半旧粉红长袖衬衣的中年人,黑,高,瘦。由于脸黑瘦,所以眼睛特别明显,好像卢旺达饥民,脸黑白眼。但他的眼白却显得浑浊,不是纯白,而是*白色。他貌似等我们,见到我们,就跟着我们走。伙鸡那边的沼泽比较深,伙鸡说,你们先等等,我再探探其他路。那人马上殷勤地说,走我这边,我这边草多地硬,我知道,我天天走。我们望望他,犹豫了一下,决定跟着他稍向右拐,曲折向前。
“草长得真好啊,”我无话找话。“*府不给牛过来吃草,又不允许养鸡鸭,说保护水质。”他说。“那种植农作物呢,例如种菜种花生……”我说。“水浸的,而且*府不允许破坏河堤。”交谈中,我知道他叫何炽南,今年50岁,无子女,言语中感觉他有点智障。
他穿着长袖衬衫长筒西裤,上半身看起来很斯文很周正,下半身的裤子皱皱巴巴,没有洗干净的泥*色一斑一斑,裤管没有撸起,一直盖到拖鞋位置。这个打扮有点怪怪,于是我问他:“你们打渔人不是需要穿短衣短裤才方便吗?”他回答说:“伙鸡说你们要来。”他的回答离题万里,很显然,他是把我们当成是上头*府部门的大官了——采访中,这类事碰得实在多了,很多疍民希望我们解决休渔期补贴发放,燃油差价补贴,房屋契证落实等等,有些人还希望我们帮忙落实捕鱼证,因为他们一家代代捕鱼,但子女大了要分支,捕鱼证只有祖辈一个证,而且听说捕鱼证要年审,这还得懂电脑。他们可是连电饭煲都没有,何来电脑呢。所以他们有些人虽然还打渔,但已经沦落为非法捕鱼人员,因为没有证……我很心虚,我只是写写无关痛痒文字的业余作家,我根本没有能力解决他们的民生问题啊。
很快到了河边,他指给我们看他的艇,残破,乌黑,杂乱。湾在河湾最内面,水很浅,四周淤泥杂草蓬生。问他为何湾在最内面,他说快要打风了,他的船旧,窄小,经不住大风。正说话间,西边天边已经聚集了大山一样浓厚的云层,黑压压的盖过来,我们想走回岸上已经没有可能。我们只戴了草帽,没有带雨伞,我建议到他艇上,他为难地说,载不下我们四人。正在犯难,另一个鱼艇的人急急撑一个小艇,送来一把很大的遮阳伞,他们都是一起湾在这里过夜的,有铁皮蓬的是三水那边下来的,木蓬的是他们这里的土著。我们还没来得及完全打开伞,雨点就嘭嘭嘭泼过来,横风横雨,好在没有打雷,但泊在浑水里的疍船,在*浊的浪里大力地左摇右晃。
我极担心疍船会侧翻,他们说,不碍事,不是打台风。
我问,发大水时怎么办?伙鸡手指很远的岸边,说,躲在那边水闸下没事,再发大水就跟着泊那边岸边。他们手指遥远的东南岸,那里有一块高高的陆地,可以遮风挡雨。
瓢泼的风雨横泼过来,巨大的遮阳伞下,水星和冷风还是裹夹进来,又旋转而走。我有点冷,缩成一团,根本不敢抬头看天。何炽南把遮阳伞全撑到我们这边,他半个身子湿透了,还问我要不要他脱那件长袖衬衣给我。我谢过他的好意,把遮阳伞推到他那边,还故作轻松的挺直了身子,表示不冷,也淋不到雨。何炽南执意又把伞移过来,笑着说,我们习惯了湿身,不怕冷。
我又问,船四面通风,冬天不是很冷么?一个老渔民说:“习惯咯,冷就多穿一件厚衣服,有棉胎有棉袄呢。”“那长期泡在水里,有没有风湿之类的病?”我的好奇就是多。“有啊,你看看,我刚刚撕掉的药膏,还有痕呢,你再看看我的脚趾头,十个脚趾全烂咯。”何炽南抬起脚给我看。我看见,乌黑的脚板,像极了破损的船桨,十个脚趾之间,却寡白寡白,全烂了。“不过,这些也不算什么,最怕就是天热,天气一热,我老婆就不肯吃药,就又会发病。”“发病?什么病?”我急急的问,根本没有顾忌。何炽南眼定定地望着远方,装作没有听见。我知道自己问错了,不敢追问,也低下了头。“精神病。”伙鸡小声地说,“他老婆得的是精神病,你没有见到船上没有她吗?”何炽南低下头,没有哼声,我见到他的拖鞋前脚掌使劲地掐在淤泥里。
雨小了些,我们说着其他无关痛痒的话题。何炽南说,我没有渔证。怎么没有渔证呢?“之前脑膜炎病,又有小肠气,手术之后,父母死掉了。炽南不能打渔,到处浪荡,后来渔业大队帮他修好了艇,慢慢的他恢复正常了,后来娶了一个有间歇精神病的女人,不过,没有生养。”伙鸡小声地代他回答。唉,小肠气的小小手术,居然也是疍民的一个坎!风里雨里飘的人啊,实属可怜。何炽南一直呆呆地看着天空,突然说:“头痛,我经常有头痛病。”我看见,他眼睛有两条长长的红筋。
雨停了,炽南又带我们去看他的船,用手指给我们看:“呐,那个艇是我的,看见了吗?看见了吗?”他好像生怕我们没看见似的。乌黑的蓬,大小不一的油纸乱糟糟的叠着,船舱里也乌黑杂乱。“天气冻时,我老婆还肯吃药,能控制病情,不发作。天气一热,她就烦躁,不吃药,就发作。发作时,要到处去,没办法,只好绑着她睡觉。这几天见她狂躁得厉害,实在不忍心,医院。但借钱都没地方借了。”炽南说,虽然不能一个长句子说,但表述也还算清晰。对于精神病这样敏感的话题,我不知道怎样发声,只笨笨的说“哎呀,真是可怜,真是可怜。”除此之外,我真不知该说什么。
“岸上没有房子吗?”我还是很愚笨地问。“没有,”伙鸡代他回答,“因为穷,20平方的房子坏了,没能力维修,只得住船上。”“休渔期,没收了我两张网,我买米都没有钱了。”炽南说。“我没有渔证,没有休渔期补贴。老婆每个月吃药,多元。我想勤力打渔,赚多些,但*府不允许,我也不知该点办好。”何炽南的声音只有点颤抖,没有愤慨,听得出,他只觉得委屈。过了很久,他很不自然地问,“那么,能不能让*府,补贴一些给我?让我老婆有药吃,不发作,不绑着她,都满足了。”
这样的问题,让我窒息,也让我不知如何回答,何炽南和伙鸡都说,来了几拨人,有广东海洋学院的师生,也有不知哪里的记者,现在是你们,但都没有落实解决。我的眼泪几乎要涌出来,不但因为自己无能为力,更因为在现在那么昌盛的社会里,居然还有如此贫困的疍民。没有饭吃,没有基本的医疗保障。离开的时候,伙鸡支书说,还有9户类似的疍民,其中5户实在贫困,挣扎在贫穷线上。其中有一个快50岁的疍民,身体不好,没有父母没有船,靠捡垃圾卖度日;另一户是十一口人四代同堂只拥有51平方米的房子,不够住只得又返到船上住。伙鸡又说,我自己有大船有店铺,我和卢书记义务做支书和队长,一个出纳每月元工资,我们凭着一颗心努力帮助他们奔走,希望有关部门能落实我们渔业大队的认证问题——现在是连认证也没有对口的部门,渔*归农*管辖,但农*不管渔*的民生,他们已经属于边缘企业。伙鸡希望通过和卢支书的奔走,解决渔*的认证,再解决疍民的基本生活问题,因为毕竟都曾经是靠水度日的“兄弟”。他也希望我们能真正伸出援手,为这9户贫困疍民维持基本生计,更为这一片多户多人的疍民能得到承认,能购买到社保和医保。
我越听越颤抖,抬头看着天边还没完全消散的浓云,我的心突然痉挛起来。我到现在也想不起,自己是怎样告别他们,怎样逃了回来。
(吴文伟画)
暴风骤雨诞生的李雨生
——北江疍家人系列之十
嘭!隆隆隆——嘭!隆隆隆——哗哗,哗哗哗——
雷声落在水边,大雨哗哗。整个艇颠来颠去,阿七浑身湿透,全身发抖,头痛得炸裂,腰也痛得炸裂,全身好像被什么钳住,完全用不上力,稍有用力就全身抽筋。但阿七还是扭动着身子,呻吟着,手掰紧船边,双脚蹬着船板,呲着牙,咿咿呀呀,奋力挣扎:“啊!哎哟!啊!啊!”——声音粗重,完全变了形的呻吟:“哎哟!啊!哎哟!啊!”
“莫叫,用力!用死力!”另一个尖细的声音急遽遽地吼叫。这个瘦小的老女人声音像蟋蟀,秋天野外的蟋蟀,发抖,断续,飘忽。她瘦小的身体蜷缩地跪在狭小的艇肚里,横斜的风雨也将她的衣服全部泼湿。借着一划一划蛇样的闪电,可以瞥见她黑瘦的小脸沟壑纵横。她拉紧被子,时而又把手伸进被子内。“做女人都这样,牙齿咬得船桨断。忍住!……用力!……用死力!”
阿七意识迷糊,呻吟着,挣扎着,吼叫着。冷,奇冷,切骨的冷,骨头都打颤的冷!——热,浑身燥热,着火的热,灼痛的热。阿七就是这样,一阵冷,一阵热,切骨的寒冷和着火的燥热交替,伴随着腰痛,膀子痛,肚子痛,浑身上下的痛。嘭——隆隆隆的雷声更震得头裂开的痛,后背也震裂似的痛,耳朵里满是呜咚咚呜咚咚的风雨声。船被癫过来又癫过去。阿七好像被颠簸在无边的大海,天地空阔,自己在茫茫的黑海里漂浮,整个天空黑铅一样塌下来,压在身上。全身被无形的钢丝钳制着,痛,压,无法呼吸,无力挣扎,身体每一条筋腱都在抽搐,都在绷痛。阿七想哭,风雨横扫她的嘴脸;想叫,喉咙干涸得着了火。阿七伴随着一阵紧似一阵的浑身裂痛,只好机器地,胡乱地使劲,拼命的狂抓狠蹬。半空的风雨雷电好像和应似的,一阵紧似一阵的,泼溅着,横扫着。
船尾的男人,眼睛血红,放着电光,一会瞪着自己女人白惨的脸,一会低下头,哼哧哼哧的猛地狠命用水瓢把船舱的水舀泼出去,他同样粗笨的另一只手,却死死地把着深插在淤泥中的船篙,舀泼船舱水的手,还要时不时停下来,拿船桨或左或右的点一下,拨一下,奋力的使船不至于颠覆。
“别动,快了!用力!用死力!”那个瘦小的老女人仍不停地,带着哭腔,低低喝令,“用力!用死力啊!哎——”一会又急急的看看天,嘴里急急念道:“观世音菩萨,曹主娘娘,天皇大帝,可怜可怜我们,不要下雨啦,保佑我孙儿顺利出来吧!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大慈大悲曹主娘娘,大慈大悲玉皇大帝……”
“哎哟!啊——救命啊!哎哟!啊——救命啊!保佑我儿顺利啊,快了吗?哎哟!啊,我快不行啦,哎哟!啊!”挣扎的女人声音越来越微弱,但还是不停的在呻吟着,哀嚎着,声音渐听渐弱。
“用力!用死力啊!”老女人也几乎支持不了啦,长时间的跪着和嚎叫也让她声嘶力竭。“嘭!隆隆隆——哗哗,哗哗哗——嘭!隆隆隆——”
杂乱的,急遽的,混沌的声音乱响、乱叫。
“嘭!隆隆隆——哗哗,哗哗哗——嘭!隆隆隆——”雷声,雨声,风声,还有白惨惨的闪电,根本没有停歇的意思。
“阿六,要不要撑去找九婆?”船尾的男人粗重地急切地带着哭腔,大声问。“九婆的艇湾在哪?你别傻啊,风那么大,一拔篙就翻船啦。”那巫婆一样的女人也带着哭腔。“老天爷,求您啦,发发慈悲吧!”然后她咚咚咚地在船沿上,一连气磕了十几个响头。
“六!不要这样,顾着你的身体,六!”船尾的男人嚎叫,“都怪我,都怪我!上天啊上天,你惩罚我好了!别折磨她们啦!”
“哎哟!啊——没胎心音啦!”随着老女人把头从阿七脚下的被子钻出来,这句惊恐的话吓坏了挣扎着的阿七和船尾舀水的男人。男人顾不得看满脸是血的自己母亲,扑过来,哀求着:“六,救救阿七。”瘦小的女人一手掀开被子,指挥男人掰这里,按那里,推那里,挖那里。阿七下身胀鼓鼓的痛,除此之外别无知觉,任凭无数锤子、凿子、锥子在自己下身锥、凿、挖,自己就只感觉锥心的胀鼓鼓的痛,具体哪里痛,痛在哪里,自己也迷糊不知,只是痛,巨大的,忍受不了的,胀鼓鼓的痛。
不知过了多久,不知痛的程度如何,随着哇的一下松卸,自己突然觉得一下子浑身松懈了,所有刚才的痛,突然的完全消失,只是觉得下半身麻麻辣辣地发热,完全不觉得痛感。
“哭呀,怎么不哭?”老女人和男人几乎同时急促地地吼,声音带着令人恐惧的颤抖。“叭叭叭,叭叭——”连续的拍打也于事无补。老女人用稍干的粗黑裤包着婴儿,一只手倒抱着,另一只手不停地拍打着。只见老女人和男人的双手和脸上沾满血污,但他们都没有理会,只一味地祈求婴儿的啼哭。突然,老女人把婴儿翻过来,一头扑在婴儿的嘴里、鼻里猛吸,一口一口的污水从老女人的嘴里吸出,吐出,突然,哇——哇哇——婴儿终于哭了,老女人和男人却笑着流出了眼泪。
雨,不知什么时候停了,但厉风很劲。阿七迷迷糊糊听到遥远的婴儿哭声,自己却是被茫茫的船儿飘呀飘,飘出了很远很远,找不到方向,找不到回去的路……
“啊!哎哟!哎哟——痛!”阿七突然又被撕心的痛裂痛醒了。“别动,我帮你整理胎盘,忍一下,再忍一下。”阿六说。
“菩萨保佑,你和虾仔命大,菩萨保佑,”阿六一边收拾,一边说。“不过,撕裂的口很大很长,可能要很长时间才会恢复。不过,做女人就这样,熬过了就没事了。”阿六继续说。由于钻心的撕裂的痛,阿七没有说话,但还是没有忍住呻吟。
“辛苦你,带钩的,我们何家有后了——很俊呢,现在睡了。你再忍下,就快了。”阿六沙哑慈爱的声音,阿七听起来连后背也觉得舒畅,眼泪突然像受了鼓舞似的,热辣辣的一下子涌出来,阿七“哇”一声,使劲大哭。
“啊,不要动啊,不要哭啊,大出血,啊——”阿六突然按着阿七大腿,随着一阵热辣辣的涌动,阿七觉得自己下身淌在温水里,很温暖,很温暖,迷迷糊糊,自己又睡着了。
“快,拿沙来!”阿六吆喝男人。
“掐人中——”
“还出大血……哎呀!”
“手脚心搽风油,用力按——”
母子两人慌乱的叫着,急促地忙乱着,旁边那个男婴可能受到惊吓,突然哇哇哇,哇哇哇大哭。男人一时拿沙按着女人的两腿之间,一会拿风油用力按手心和手腕,一会又按女人人中。几番忙乱,阿七终于又苏醒过来。但下身还是一阵一阵的,有暖暖的东西流出来……
那一个雨夜,雨生就这样伴着风雨,伴着雷电,降生了。但雨生妈妈阿七,从此落下了一种难以言齿的疾病:脱宮。一个喷嚏之后,雨生妈妈要偷偷地、缓慢地挪步去厕所。在厕所里,雨生妈妈忍着痛,自己把自己的子宫慢慢地推回去。晾衣服时,手稍稍伸高了,可恶的子宫又自己偷偷脱落。船有晃动,稍微大了一点儿,雨生的妈妈都要坐下或者躺下。最可恶的是,雨生的妈妈从此更不敢上岸,因为没走几步,稍稍大力一点,或者步伐稍稍快了一点,那该死的子宫,就会自己整个脱落。
雨生家就只有他一个独苗苗,雨生多么渴望像别人艇家那样,兄弟姊妹独享一条艇,不用和父母挤在一个狭小的破艇。雨生也受不了病恹恹的老母亲,形容枯槁,从不大声言笑。再有,雨生更受不了懦弱的爸爸,别人怎样说他怕老婆,疼老婆,他都不还嘴,只是沉默地打渔,撑艇,送自己上岸读书。
雨生初中毕业之后没有考上高中,也没有去读职中,十五岁开始到处打工,从此之后很少回到北江他家的艇里。再后来他结婚了,老婆怀孕后,在医院里产检、生产,雨生才渐渐知道了妈妈的病,以及得病的原因,原来那个年代,疍家人甚至连最基本的医疗条件和生存环境都没有保障。
雨生和妻子有了一点积蓄之后,为了照顾渔村居住的老妈,买了一条游船,从此就在北江河里跑旅游。雨生妈现在已经80岁了,眼睛看人时感觉朦朦胧胧,那是白内障的缘故,其他都觉得很安心,天天有北江河鲜吃,时时有清凉的江风吹,每每听到机动船哒哒哒来去,她心里就很满足,知道那是他的儿子和儿媳妇在赚钱,她说,她享到了清福。
(吴文伟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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